风暴眼(中上)
【此二人非cp向】打了cp tag致歉。
五.大笸寺
“我不会忘记你”
大笸寺坐落在南岛的一座山上,岛民称这里供奉的神像为大笸。
山中又下起了雨,如针般细密,给黄色的伞面抹上一层油润。脚底湿滑,伯远小心翼翼地顺着台阶向上走,耳朵里灌入沙沙的树枝声,是来自海上的风。
这天气除了他,大概也不会有其他人来访。
伯远想起自己十四岁时第一次上山,距离现在已经过了十年,那时的心情太过邈远,现在却能回忆起一二。
“他们说山里的人生病了,只有一个童子跑来跑去。”十四岁的伯远踏上石阶的最后一级,因为害怕而握紧了拳头,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,敏捷地翻上寺墙,一跃而下。
此处是片竹林。
大笸寺的后院种了一片竹林,此时秋季,竹身都泛起些苍白的色泽,伯远在里面小心地穿行。他本就神经紧绷,走了几步,心头浮起一种被窥伺的感觉。
伯远猛地扭头。随着他这个动作,似乎有抹白影从余光中飞速掠过,像是衣角,又像是仙鹤的尾巴,消逝在碎而密的竹叶间。
于是他继续向前走,步伐有意识地放轻了,耳朵也敏锐地分辨着空气中的声响,在风吹竹叶的沙沙底噪中听到……
“叮铃铃。”
这一趟出行,伯远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,他沉默地听了会儿,很快就判断出了铃音传来的方位,然后反其道而行——抓到了。
然而这一看不要紧,眼前显露出轮廓的,赫然是……
咦。
一个小孩子。
铃音并不准确,因为那是他腰间所衔的碧玉环佩,在运动中碰撞产生的声音。
小孩子并没有让伯远放松警惕,反而皱起了眉。这孩子体格娇小,却披了一件过于宽大的素衣,露出的一张脸蛋上,裹着厚厚的口脂与珠粉,正似志怪小说中的童子。
此时恰有乌鸦飞过,伴随一声粗糙嘶哑的啼鸣,天光飞速隐入山林间,地面的竹叶被阴风卷起,使两人都打了个哆嗦。
伯远眼皮跳了跳,观察到这小孩把嘴唇抿得很紧,眼中尽是防备和恐惧之色,好像自己是什么会吃人的怪物。
有句话说,当你害怕的时候,如果看到比你更害怕的人,胆子就会大起来。于是伯远努力使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要那么惊讶,并主动打招呼:“你好。”
“你是谁,来这里干什么?”小孩闻言,快速后退了一步,道。
“我叫伯远。”
“你是来找长姥的吗?”
“长姥?”伯远咀嚼着这个称呼,眼睫垂下,“不,不是,我不是来找她的。”
没想到,得到这个答案后的小孩,居然瞬间放松了许多,长长吐了口气:“我知道了,哥哥你是来偷东西的吧。”
伯远观察着小孩刻意扭捏出表情和语气,觉得甚是有趣。听说这孩子一年前已经在这里,怎么会什么都不懂。而且,真的有人敢进大笸寺偷东西吗?
心有计较,他干脆打开天窗:“我不是偷东西的。我从海边来。”
小孩顿时僵住,大概又一阵思维重启后,他眨眨眼:“不不,你就是来偷东西的。海边是什么,我什么都不知道。”
这不是知道得很清楚……
“我只是来看看情况,更不会对孩子做什么。”伯远苦涩地问,“你几岁了?”
“我……”小孩掰手指数了下,“七岁了。”
“跟我弟弟差不多大啊。”伯远同他一起向前走,一大一小间的气氛,居然有种诡异的和谐。
“我有个弟弟,比你小一岁。”
“……亲弟弟吗?”
“不是亲弟弟,但也差不多了。”想起还在学校读书的林墨,伯远脸庞不由浮现出一点无奈的笑。
“我也有个哥哥……”小孩观察着伯远的反应,表情落寞下去,“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。”
虽然不知这话真假,伯远还是心一软,蹲下身注视他的眼睛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我叫刘宇。”
……
“长姥去世了。”
八岁的刘宇站在寺外的最高的那节石阶上,手臂垂着,对正在爬上来的人道。他依然披着那件对于孩童来说或许宽大的素纱,多余的布料层层叠叠堆在脚边,如同阳光下雪白的浪头。
残阳如血,泼墨般漫延在整片天空,满山的蝉一齐鸣叫,永无止息。
伯远打了个哆嗦,明明身处盛夏,骨髓深处却涌出一股寒意。
“……怎么死的?”
“病死。”因为口脂,唇角微翘的弧度更加明显,“律师也在里面,你跟我一起进来吧。”
伯远不再说什么,他忽然发现,这条石阶确实很长,而最上层也确实很高。
涂着红漆的大门第一次为他而开,于是他跟在刘宇身后,穿过竹叶乱飞的庭院,走进寺庙的正殿。
这里便供奉着名为大笸的神像,神像的头颅被一块巨大的红布盖着,在案前四十九根高大白蜡的火光中,牛油般的烛泪到处蔓延,在神像的足边凝固。
“长姥的葬礼要怎么办呢,我没有做这种事的经验。”空荡的殿内回荡起清脆的童声,“远哥,你可以帮我吧?”
“可以。”伯远点头,恍惚中,想起了那些被掩埋已久的记忆——在海水中下沉的棺木,挂着白幡的木船,岸边幼小的孩童哭泣不止,哭声凄切,那可不是什么正常的葬礼。
律师已经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,对刘宇恭敬地说,如果他决心接受寺中传承,老人家所有的财产就会留给他,包括这整座山上的一切。
“这些等葬礼后再说吧!”
然后他回头看向伯远,黑白分明的眸中漾满了期待:“办葬礼,妈妈他们就会回来了,对吗?”
……
如今面前的俊秀少年,他早已学会为自己调配出合适的珠粉和口脂,穿一件合身的素纱。
脸庞如清水芙蓉般俏丽,却无法除去眉眼间萦绕的一点魅。
伯远垂下眼帘,抿唇吞下白瓷杯中的茶水:“想起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。”
刘宇也露出怀念的神色:“那时候我年纪还好小,时间过得也太快了。”
“ak呢?”
“啊,他昨晚就走了,走得可快了。连招呼都没打。”
“我回去好好说说他。”
刘宇表情一黯:“算了,不用了。”
“可能ak还是不能适应这里的环境。”
“他专业不是数学吗,听起来比我这边高深多了,怎么还这么胆小。”
伯远心想,明明刘宇才是他们几个当中胆子最小的,无奈天赋又很高,这是吓着吓着成习惯了。
二人又交谈了一些,最近发生的琐事,直到十二点的钟声敲响。
刘宇扯住话头,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看向伯远。
“时间不早了。”伯远温声道,“所以……你最后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?”
刘宇偏过头,连呼吸也困难起来,许久才从肺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。
“为什么是你?”
“为什么不是我?”伯远仰面看他,手肘支到身后的软垫上。
“你知道我不是要说这个!”
“你是想说……为什么不是林墨?”
空气一时凝固,极淡的天光从茶室小窗外打入,勾勒刘宇的侧脸,洁白精致,仿佛一个壁龛中的瓷娃娃。
“你不怕ak会发疯么?”伯远失笑,“你真舍得……”
“我只是不想这个人是你。”刘宇打断他的话。
“以后不要再说这些。”
“如果它不管用呢?”
“不管用……该头疼的也不是我。”伯远依然在笑,表现得很轻松。
“那如果我不给你呢?”看到他这幅样子,刘宇心头涌起莫名的烦躁。
“好了,小宇,你也清楚我们没有更好的选择。”
刘宇沉默,从怀中掏出一个包裹,解开上面的布,露出里面的匣子。
这个匣子,被流淌的朱红色包裹,沉甸甸的,大小和形状都仿佛人的心脏,是静室中淡淡血腥气味的源头。
伯远的指尖很凉,刘宇打了个哆嗦,收拢自手指,只搓到一片虚无的空气。他觉得心里空漏漏的,又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肩上碎裂了。
牺牲,必须要有一个人牺牲……不会是把哥哥抢走的林墨,也不是众星捧月的大少爷周柯宇。
哥哥,自己也有哥哥,可刘彰会为他做这些吗?
“你如果是我哥哥就好了。”不甘的心绪在胸腔中鼓动,刘宇无意识地揉搓着指腹,也许是想搓掉那上面残留的血腥气。
伯远把匣子放入怀中:“……人与人之间的联系,没有那么容易斩断的。”
他抬起手,在刘宇那纤尘不染的肩头拍了拍,像拍走一片阴霾:“ak一直都觉得很对不起你,以后给他一个弥补的机会,好吗?”
待刘宇回神时,伯远已经离开。
如多年前那样,他踩过地上浸满雨水的竹叶,穿过空荡荡的庭院,最后停在在红漆斑驳的庙门外,复杂地看向身后这栋庞然大物。
“让我跟你一起走吧!”
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,是刘宇。
伯远回头,看到他在最高一层石阶处止步,犹豫着想把脚伸下去。
“我反正不要待在这里了,至少……至少让我最后送送你!”
那是一张在雨雾中泫然欲泣的脸,素纱在跑动时裹上了泥水,却依然美丽。
恍惚间,伯远又似乎看到了当年那个爱哭又怕黑的小孩,困守在这个身体里,困守在这座山上。
没有人想被困住,不是吗?尤其对于那些自认为被迫着承受命运的人来说,唯有不停歇地在轮盘上掷下骰子。
“你不要担心,我有人陪着。”他提高了音量,语气却很温柔。
“我们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不是么,这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。”
“我知道你在日记里写了很多想做的事情。”
“别忘了我。”
伯远抱着匣子,撑着黄伞,在山麓间走远。偶尔回头,刘宇的身影已经融化在雨色中。
像是一缕消散的烟,以及那些注定随时间模糊的承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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